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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2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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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2

魏士皓是被本家尋來的奴才從床上薅起來的。

柳蕓娘單裹一件夾襖跪著給他蹬鞋,主仆二人慌慌忙忙上馬,不敢走正門,沿角門進去,在後院繞了一大圈,眼瞅著穿過矮巷就到了。

魏士皓突然叫停了腳步。

“不成,怡親王府的人在外頭等了那麽一會子,再瞧見我從這府裏出去……”閻王不管,就怕是小鬼難纏。衙府裏頭的小吏得了差事還想拿捏顛對呢,何況是怡親王府的那些個老閹鬼們。

“哎喲,我的爺,都什麽時候了,您還講究這個?來的是王府二總管,又帶著怡親王口諭,老太太、太太,連帶著家裏幾位小姐少爺站在風雪天兒裏幾個時辰,只等著您一個呢。甭管什麽禮不禮的,只要您人到了,就是最大的禮。”

這奴才是大太太的陪嫁,自是向著大太太的意思,魏士皓也不是個傻的,眼見這奴才要喊人來,他扯過袖子,一個窩心腳將人踹倒,順著小道就往外頭跑。那奴才拗他不過,爬起來顧不得拍打,也小跑跟上。

未久,風雪中遙遙有馬蹄聲近,尚瞧不清來人,便已下馬小跑著到前頭作揖。

“給您請安。”魏士皓賠笑解釋,只言自己打王府裏出來,就去了石清觀拜祖師爺,沒趕上李道長在家,倒是碰見了觀平苑的女冠去寄送金麒麟,說是等個有緣人來化了銀子,她們好給祖師爺重塑金身。

魏士皓三言兩語把事情講清楚,從懷裏摸出只麒麟,笑著塞了上去,“緣趕緣,方知下官且不是這法器的正緣。”

金麒麟有一攥大小,工藝精致,打一眼便知是民間細制。

那掌事太監臉上見了笑,嘴裏也少些壓派人的話,傳了怡親王的口諭,又指著王府的轎子道:“魏大人行事匆匆,怎就落了東西?”

簾子掀開,一抹倩影,頭戴珠翠釵環,著織金妝花瞿衣端坐其內。

“也是我好意提醒,魏大人初入官場,今兒個丟了‘五具足’,佛爺心慈不會怪罪,明兒個若是掉了印,南三街的官家飯,可就父子相繼了。”掌事太監皮笑肉不笑的點播一句,後坐上轎子離去。

魏士皓捧著諭令,望了望走遠的轎子,再看看站在雪地裏的寧婉,提在心口的一股勁兒倏然散了,人一屁股跌坐在地,抹了兩滴眼淚又笑著爬起來到寧婉面前作揖。

“有勞姑娘了。多謝!多謝姑娘!”

和善妥帖,言笑晏晏,絲毫無有不耐之色。

魏府裏老太太站著凍昏了頭,早被丫鬟婆子們攙著回了屋,大太太倒是個會做人的,寧婉委身怡親王府,求得是大老爺和二老爺的平安,左右不是她殊兒的媳婦,日後嫁娶,也全憑人家王府的意思,大太太笑著上前拉了寧婉的手,憐愛呵護,更比親母女一般。

柳姨娘走在人後,氣惱大太太惺惺作態,磨著牙咒罵。

“黑心肝兒的老虔婆,她自家兒子知道找個清清白白幹幹凈凈的了,恁地作踐我的皓兒。”

“要我說啊,還是柳姐姐好氣性。”說話的是二房的莊姨娘。

二太太不喜京都幹冷,久居許昌老家,莊姨娘有兒子傍身,又得二老爺歡心,如今管著二房裏的事,內宅中饋,裏來裏的伸手都是銀子,大太太一肩擔兩府,哪裏就真能做到公允呢。

莊姨娘又占了張巧嘴,老太太跟前兒有些體面,時常也敢跟大太太擠兌兩句。

莊姨娘笑吟吟將手裏的傘讓出一半,與柳姨娘並肩。

“我是不比姐姐的,良兒年幼,又是貪玩好笑的性子,日後也未必能如他大哥哥一般中個進士舉人,不過是在哥哥兄弟手底下討口飯吃,左右餓不著他。姐姐卻是天大的福氣,他大哥哥少時便有神童美譽,一路解元、進士的考進京城,跟前兒叔伯長輩們哪個不誇一句年少有為、後生可畏。”

莊姨娘語氣一頓,失笑作惋惜狀:“我出生小門戶,家境薄弱,只兄弟們在學堂念過兩天書,我與姊妹檐前做繡活時也聽過一言半語,也知道銀鞍白馬,錦上添花的道理。”

聽出她的畫外意,柳姨娘憤憤道:“好妹妹,幸得你知道我的,當我是不想,實則苦都在心裏呢,大老爺心慈耳軟,便是有看不過去的時候,那位撒潑耍橫鬧一通,大老爺不願家宅不寧,也就由著她了,只可憐……”

說著,柳姨娘搖頭,沾淚哽咽:“……可憐我的皓兒,生生受下了這份兒委屈。”

有言道,娶妻娶賢,寧家那蹄子從前在青州時就聽說她跟人不清不楚,孤女老娘,又流放到那苦寒艱澀之地,沒個男人給她撐門楣,且能活著回來?

別人不要的破鞋,怎就死活塞到了皓兒這兒?丟人都來不及呢,又去怡親王府走了一遭,這下誰不知道她的兒子帶了綠帽,上趕著給人做王八。

他老子狠心,也就是她這當娘的心疼得緊。

莊姨娘遞帕子給她擦淚,出主意道:“從前姐姐是沒法子,可今時又不似從前了。”

柳姨娘擡頭不解。

“阿彌陀佛”莊姨娘唱一句佛號,撇嘴笑道:“姐姐方才不是也聽見了,要咱們家好生供奉著呢,從前種種自是不論。”

京都城哪一家不知他怡親王府的霸道,他老人家碰過的東西,誰敢染指?

更何況,那織金的袍子也不是隨隨便便一個人都能穿的,怡親王府的門檻在雲彩眼兒裏,多得是人忖心思要往上鉆,琵琶打岔枝條不夠伸的,怎就輪到魏大那傻小子走運,將人送到正佛面前了?

旁人是不知道,卻瞞不過她,她兄弟家裏來的時候說過一嘴,怡親王在青州時,身邊曾帶了個姑娘,珠玉似的寶貝,安置在老宣平侯府上尚不得放心。

內宅小姐的閨名雖傳不到外頭,可她差人去打聽了,寧家被抄不過兩個月,那姑娘便憑空出現在青州,對外說是老宣平侯府的姨表小姐,但瞧昨兒個情形,大略就是跟她猜的那般了。

柳姨娘恍然回過味兒來,哭啼轉笑,拍手連念幾遍‘阿彌陀佛’,回屋就翻箱倒櫃地找東西。

魏士皓從上房下來,外頭天兒都泛了魚肚白,四處下了燈,柳姨娘擔憂兒子,留了亮在正堂熬著等,瞧見人影,外頭婆子拔高了聲音通傳,柳姨娘披著襖子緊著就出來迎。

“可算是回來了,冷不冷,餓不餓,去了一天,一直沒個信兒回來,我這心裏撲騰騰直跳,眼皮子也不穩生……”柳姨娘絮叨著拿手爐來,又招呼小廚房把竈上的飯食端來。

“在蕓娘那兒吃過了,少麻煩。”魏士皓沒好氣坐下,“得了諭令,我合眼瞇一會兒,等大理寺上了卯,還得去接老爺他們呢。”

“上頭那兒給你氣受了?”

同著親娘面,魏士皓忍不住抱怨幾句:“都是群不拔一毛的鐵公雞,父親尚在危急,我為人子女,豁出去了臉面自己個兒扣帽子帶也甘之如飴,人家當面背後地罵我,我也認了。”

“他們倒好,瘠人肥己,有好處的時候擠著腦袋也往前頭趕,真碰上事兒了,跑前跑後的輪不著,小到衙門口能說句話的吏倌兒都指著我求爺爺告奶奶地告求。不指著他們出力也就罷了,積財吝賞,同著眾人面,給那老太監塞的那尊金麒麟,二百兩銀子,她也推三搪四的不肯報。”

“怎地不報!”

柳姨娘拍案起身:“銀子又不是咱們花的,公上的事情自有公賬走,我看她也是發昏了頭,這話要是叫老太太知道了,還不得啐她!”

“說的就是這個理兒,我與寶銀那丫鬟分辨兩句,氣不過說要去老太太那裏討銀子,太太才不情不願的松了口。”

“這話就該叫你父親聽聽,他大肚佛爺似的到處做好人兒,卻不知有人盼著他不好呢。”柳姨娘自持兒子比大太太跟前兒的二少爺爭氣,也動過心思往中饋上望一望,奈何她做不來莊姨娘那般灌了猴尿似的在老太太跟前兒賣嘴,單指著大老爺這才落在下風。

“姨娘能說這些,她是長輩,我又怎敢去置喙。父親的性子您也知道,不等我開口,少不得就先領一頓罵。姨娘在我這兒嘀咕,我也無計。”魏士皓兩手一攤,反倒給柳姨娘吹了耳邊風。

“你且等著吧,你們都不好開這個口,我是不怕她的,一家子心眼兒,不往外頭使,逮著一只羊可了勁兒地薅!你不必說,待你父親回來,我自與他講。”

柳姨娘性子急,又少有心計,府裏主子們多少瞧不起她這副小家子氣,然各花入各眼,歪嘴兒的葫蘆也有適配的蓋兒,大老爺倒是中意她這副單純的心思,常有越矩無禮的言語從她嘴裏說出來,大老爺也不過一笑了之,再叮囑屋子裏的丫鬟婆子不準外傳。

魏士皓此番奔波辛苦,全指著姨娘在老爺子跟前表功呢。

吃兩口熱茶,魏士皓就歪在側間的羅漢床上小憩,片刻天一亮,套了馬就過四條巷子接人去了。

門子來大太太這兒回話,正巧三少爺來請安。

“爹爹今兒回來?那我不去學堂了。聽底下人說,莊姨娘一大早就打發人去學裏給老三告假,老三都不去念書,我也不去。”

魏士殊年逾舞勺,唯愛鬥蟲遛鳥這些,整日裏跟他二叔屁股後面往花鳥市裏鉆,一聽到能不上學,二話不說就解腰帶要脫外衫。

“胡鬧。”大太太斥他。

“老三不念書只有他不念書的道理,你又與他不同,上頭有你大哥哥做表率,你與他同氣連枝,自是該走仕途,兄弟間也有個扶持。再說了,老三才多大,他玩鬧嬉笑,過幾年收了心說不準還把你比下去呢。”

“太太非得拿我跟老大比?太太嫌我不中用,稀罕他,我也從沒說過半句埋怨,何故一日三遍的拿他來壓派我?他有他的前程,我也有我的專擅,人各有命,怎就非得往一條道上鉆?”

“你這孩子,被你二叔帶的越發是張狂起來了,你是我親的,我說你兩句,也是為著你的前途,不怪你舅舅說你軟耳朵糊塗,是個‘窩裏倔’,旁人不肯你向上往好了學,自然把你往歪裏帶。”

大太太氣急了有些口不擇言,跟前的婆子上來勸和,“二爺還小,是個孩子呢,太太好心好意,二爺心裏明鏡似的,只是年紀小,不如大的圓滑。”

又拉魏士殊過來賠罪:“好二爺,扼臂嚙指,天底下沒有不是的娘老子,二爺在學裏受聖人教誨,自是知書識禮的,一時失言,在親娘面前並不講究這些。”

大丫鬟寶金努嘴示意,魏士殊順桿子下來,跪下來磕頭認錯:“兒子嘴快,求太太饒了我這一回吧,再不敢了。”

大太太別過臉揾淚,寶銀推了推魏士殊,使眼色提醒,“二爺。”

魏士殊跪步近前,伏在大太太膝頭耍賴,“太太,娘……兒子錯了,去學堂,去念書,回頭兒子把四書五經背個滾瓜熟,給太太再得個進士回來。”

大太太疼親兒子,舍不得他跪,拉著叫他起來,“你這個頑皮的啊,凈會哄我,你這點心思,但凡有五六分用在念書上,我也就不愁了。”

“太太愁我事少,別人也未必是安分的。”

他話裏有話,大太太沈下臉拿底下奴才來問:“不長眼的東西,是誰在主子跟前兒嚼舌頭?”

“太太也別罵他們,沒人告訴我,我親眼瞧見的,前兒大嫂子哭著出門,大哥哥一路連哄帶拽的把人往車裏塞,我在後園子裏找東西,正好撞見。”跟念書不相幹的事兒,魏二爺是一百個上心。

“太太別瞞著我,他們說,大哥哥求到了怡親王府……”魏士皓嘴角譏笑,“太太還叫我學他,我念書是不如他好,也知道對定了親的姑娘小姐呵護敬重。”

此事並不光彩,好在是有了個如意的結果,大太太不好批判,只提醒他以後莫要再拿‘嫂子’這樣的稱呼打趣。

“兒子省得,也就在您這兒嘀咕幾句,婉姐姐許給了他那樣的人已是辱沒了,我豈會再編排些敗壞她的名聲。”

母子倆正說著話,外頭人傳話:“回太太,太府寺相公蔣家來人,說是要見寧姑娘。”

“來的是誰?”跟前婆子問。

傳話的人道:“是蔣家二奶奶。”

“蔣家倒是找了個妙人兒。”大太太擺手,打發魏士殊去學裏,吃了口茶才叫人去外頭回話,“寧姑娘身子不適,不便見外客,咱們家與他家是世交,沒有不招待的道理,還不快快把人請到老太太那裏。”

底下人應聲往外頭去。

大太太換了見客的衣裳,並不直接去上房,而是拐彎兒去了寧婉的住處。

南廂房。

“好孩子,這麽冷的天兒可別出來,仔細著涼。”大太太和善地笑著牽寧婉的手進屋,又問她用過早飯沒。

知她吃過了,點頭稱是:“三餐能按時就是好的,你本就身子弱,你母親把你托付給我,便與殊兒是一樣的,那是個好吃嘴的,先前在許昌時肉墩子似的胖小子,到了京都,知道了美醜,才青菜蘿蔔的紅著眼把身量給順下來。”

“怎就你這孩子是個小貓胃口,主食用得少,新鮮瓜果也不愛吃,真真是叫人發愁。”

“勞姨媽費心了。我打小便是如此,只是不餓,多吃了反倒積食。”

寧婉梳著素凈偏髻,發間只珠花點綴,獨一支微微泛黃的珍珠簪子瞧著眼生,雖是老物件,可形制卻是宮裏才有的款,她垂首說話,眼下烏青顯然是熬了一宿。

如此膽小怕事,得了潑天富貴,也未必就是福氣。

大太太心下唏噓,面上卻不顯。

“連著下了幾天的雪,好容易今兒個見了晴,外頭出太陽,比前幾日暖和,老話說得好,春日悠悠冬好眠,眼下正是映著窗子歪榻上養神的時候,我還交代不準你兄弟擾你清凈,怎知就來客,點名說要見你。”

寧婉側過臉問:“見我?”

自寧家遭難,故友親朋便不再聯系,母親重病之際央求過幾家,唯有外祖這邊的表姨媽願意收留她們母女,母親病故,也是表姨媽拿銀子出來,置辦棺槨才將母親安置下葬。

除了魏家,她在京都就再沒什麽相交了。

大太太道:“來人說起來也是親戚,她是你德合姨母的女兒,嫁給了太府寺相公蔣家的二小子。早年間我與你母、還有你德合姨母是無話不說的好姊妹,只是後來你德合姨母遠嫁邵武,山高水長,想要往來一二,亦是艱難。”

大太太一番話,明褒暗貶,又表了自己的功。

從寧婉眼中看到認同之意,大太太繼續道:“按* 理說,沾親帶故的,我雖是長輩,也不該攔著不叫她見你,只是……這檔口上,還是不見的好。”

“姨母說的是。”寧婉頷首。

“好孩子,你是懂我的心思。”

給這邊通了口氣兒,大太太也不多留,起身往上房應卯。

寧婉窗前,紗縠斑駁,望一行人遠去,她才扶手摸上鬢間的那支珍珠簪。

柔柔道:“打水來,我要洗漱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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